赤壁江声

赤壁山上遍布马尾松,丛丛松针,远看如同团团绿雾。山路先左后右,曲绕而上,直达赤壁矶头。江流到此变宽,江面发亮。江对岸的大平原一派青葱。从赤壁矶正面,沿陡峭的人工石阶,直达江边。江上,上水下水的轮船,缓缓驶过,浅浪一线平推,滚滚而来,于是江岸哗哗作响。那时,还没有读到《约翰克里斯朵夫》的名句:“江声浩荡,从屋后升起。”我未意识到,这就是江声。

那是70年代的最后一年。初夏。已经开始热了。我第一次到赤壁。

那之前,刚刚在报纸显著位置,读到一篇新闻,不长,归纳了赤壁农民对一次重要会议的盛赞,条分缕析,要言不烦。原来,前不久,赤壁来了几位国家通讯社记者,他们回去后,写了新闻。随即,全国几乎所有大小报纸同时刊登,影响极大。我们显然是慕名而来。

那篇新闻的主人公田书记,安排我们在客房住下。

隔街相望,是供销社。光线不很好,飘漾着化肥农药的味道。一个一个柜台,陈列农用品、生活用品。其中一个有不多的图书。隔着玻璃,我看见一套书。我请年轻的女营业员拿给我。她个子不高,清秀,白皙,说话细声细气。

深绿封面,隐现暗色花纹,上下两册,它是《唐诗选》。

赤壁南屏山,客房。不远处是一座黛瓦白墙的小庵,一棵高可参天的银杏树。昏黄的灯光下,我打开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编的这套《唐诗选》。这是新时期流行一时的唐诗选本。我进入一个新异的世界。当读到“折戟沉沙铁未销,自将磨洗认前朝”以对出土文物的轻度损毁,证明了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文物持有者。当然更有李白、杜甫的诗。那时还不知道,他们也写有吟咏赤壁的诗。从艺术的角度看,那并不是他们最好的诗。它们只是呈现线索:这两位超级诗人,也同赤壁有关。

屋后传来满山松涛。什么时候,我都喜欢这样的声音,它美妙,有着无尽诗意。夜色中传来江上夜航船的汽笛声。我知道夜晚的江轮,灯火通明地来或去,汽笛低沉,雄浑,威严,有力。

自此,我就和赤壁有了不绝如缕的关系,以迄于今。

我一直关注它,也因为职业关系,一再书写它。赤壁大战陈列馆筹建、落成,周瑜塑像安放赤壁矶头,赤壁乌林汽渡码头开通,晋代文物出土,赤壁战地研讨……那一年,因了文武赤壁之争,我一头扎进赤壁古战场研究。在诸葛亮曾经隐居躬耕的鄂西北城市,从一座大学的图书馆,有许多令人欣喜的发现。《序征赋》《东征赋》《英雄记》……成为我的“独门秘笈”,我据此写成一篇几万字的长文。长江发生特大洪水那一年,我被派驻赤壁长江抗洪前线。几十个永志难忘的日日夜夜,我看见老堵口管涌,八把刀滑坡,柳山107堤顶塌方,解放闸红旗闸出险,以及无所不在的散浸……众多报道从长江边飞出。

言说、书写,可能是我为赤壁做得最多的事。从中,我反复端详它,一点一点接近它,洞悉它。

在赤壁,我也见到形形色色的来访者。珠江边一位军旅作家,写了一个关于赤壁古代战事的剧本,长江边一位导演准备将它搬上银幕。后来,来了孙道临、张瑞芳、徐桑楚等上海电影艺术家一行。电视剧《三国演义》剧组一行众人等来赤壁游览古战场,赤壁矶下,一派欢乐的场景。刚刚执导《赤壁》的吴宇森亮剑赤壁矶,古战场之夜,寒气逼人。歌唱家杨洪基、毛阿敏演唱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”“兴亡谁人定啊,盛衰当无凭啊,一页风云散啊,变幻了时空。”我也曾陪许多作家、学者、影视摄制组到赤壁。中央电视台前来拍摄《地理·中国》《中国影像方志》。一位从湖北入闽的作家前来赤壁,实地考察,写下一篇有份量的作品。

从赤壁看长江,从长江看赤壁。在这个江畔故垒,我成百次甚至更多地看见长江,比在任何其它地方,更多看见一条大河波浪宽。也曾坐长江客轮从宜昌顺流而下,前往武汉,从江上看见赤壁。长江,就这样流进我的生命,浸润我,充盈我。

从赤壁开始,我后来到过更多与长江有关的河流:市境内的陆水、汀泗河、皤河就不说了,江汉平原上,规整状若人工河渠的东荆河,鄂西北秦巴山区下切的河谷里,闪耀夕阳金光的汉江、五龙河,宜昌三游洞旁,一条入江的蓝色小溪,吸引我循水而上,向晚而返。冬日三峡,我于羁旅中品味巴山夜雨。还有江流来处的嘉陵江、大小宁河,湘江以及沅资诸水,江流去处的赣江、秦淮河、黄浦江、苏州河……纵横交错的它们,组成了一个广大的流域。

我也在阅读中一次次重返河流。我读了许多与水、与河流有关的中外名著。《山海经》《水经注》,海明威的《老人与海》,拉斯普京的《贝加尔湖》,肖洛霍夫的《静静的顿河》。“哎呀,静静的顿河,我们的父亲!哎呀,静静的顿河,你的水为什么这样浑?”然而,我还是更喜欢我们的江流,萦绕不去的长江。也喜欢我们的纬度:一个河流丰盈的纬度。

正好有几年,我曾在长江边的楚天都市居停。那是白云黄鹤的地方。曾带着孩子暂居江岸百步亭,某次,我读到一位古代诗人的日记。我大大地惊讶了。

日记实录了一次从长江下游溯流而上的长程。随着诗人历历如绘的笔触,我航进一个秘境,看见一条从未被人发覆的水世界。那样一条长江,充实,丰富,生动,恣肆,江声浩荡里,有“万类霜天竞自由”。简直都不知道这条江流里,有这么多秘密,不知道这条江流里,还有多少秘密。而曾宅兹黄州的另一位古代诗人,也贡献了他对长江流域生态的近切观察,比如划然长啸的大鹤,友好相处的糜鹿,闻笛而出的大鱼……一个斑斓驳杂的水世界。曾经有那样一条长江,那样一个中国——我们丰赡和曾经丰赡的大地啊。

而今天,白鱀豚之后,连江豚都在渐行渐远了。生物多样性的消逝,让人黯然神伤。好在一切正在改变。我时常读到一位朋友关于长江水生物保护的报道。他供职于长江入海口旁一家人文大报,他提示了这样的趋势。

北朝人笔下的长江三峡,是清荣峻茂的:“春冬之时,则素湍绿潭,回清倒影。绝巘多生怪柏,悬泉瀑布,飞漱其间,”读之齿颊留香。林则徐日记里的长江,则是另一番滋味。1839年,他沿江而下,到达赤壁前夕,读到黄滋爵禁烟之议,他投了份量极重的赞成票。当年,他即受命从长江迁转珠江,次年遂有因鸦片引发的战事。

处在时间和这条江流下游的一位词人,在一个名叫北固的小亭,发出感怀:

何处望神州?满眼风光北固楼。千古兴亡多少事?悠悠。不尽长江滚滚流。  年少万兜鍪,坐断东南战未休。天下英雄谁敌手?曹刘。生子当如孙仲谋。

临眺大江日夜流,谁又能无动于心?置身舞榭歌台雨打风吹去后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,面对长江,面对千古江山与兴亡,他缅怀了天下英雄。“担当生前事,何计身后评,长江有意化作泪,长江有情起歌声”。一股英雄气,分明在诗人胸中笔下和天地人间氤氲,驰骋纵横。

最近一次见到赤壁、长江,是在一个月前。我们到了赤壁、黄盖湖以及黄龙、五湖等堤段采风,实地感受、了解防汛斗争。我们看见了江流,看见了盛涨的洪水,看见了无处不在的英勇面对。面对江流与故垒,我们有话要说,我们将说了又说。

大约是在第一次到赤壁前后,我读到一篇散文——《我不能消化的长江流域》。40多年过去了,我仍触目难忘。长江太巨大、太丰富了,长江流域太巨大、太丰富了。因此,这也是我不能消化的长江流域——一直都是,并将继续。

来源:通讯员 姜洪

审核:宋少琴

编辑:王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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